天天读报

再现“修内司”

@华语之声主播CiCi

  一个骤雨初歇的秋日午后,在杭州市上城区馒头山路古凤山门附近的一间工作室里,“浙江工匠”、非物质文化遗产“南宋官窑瓷烧制技艺”代表性传承人金益荣正在和一群瓷器爱好者蹲守在炉子前,等待新一批作品的出炉。

  这是一个既激动人心又叫人忐忑的时刻,因为炉子内的一切都是未知的,这些作品也许是妙手天成,但也可能是一损俱损——这种偶然性也是“开窑”这一神圣时刻带给瓷器爱好者的魅力所在。

  金益荣的这间工作室又名修内司官窑研究所。这是个有来历的名字,南宋人叶寘(读zhì)在其文集《坦斋笔衡》中记载:“袭故京遗制,置窑于修内司,造青器,名内窑……”

  南宋官窑的烧造技艺承自北宋官窑,绍兴十四年(1144年),南宋朝廷设立了礼器局,负责制造郊庙祭器、乐器。这成为官窑在南宋得以重设的起点。

  南宋负责宫殿、太庙修缮事务的“修内司”就位于南宋皇城附近的杭州凤凰山下,和金益荣今天选址的地方相去不远。绍兴十六年,修内司官窑根据《宣和博古图》和《三礼图》烧造出了让皇室满意的陶瓷礼器,并为后世留下了堪称美学典范的南宋官窑作品,成为无数人心目中的“宋韵”印象。

  “大水”冲出一条瓷片沟

  “修内司官窑”这个被后世爱瓷人咀嚼了数百年的窑址却让考古界苦苦追寻了多年。历史的际遇,需要一点运气,更需要耐心。1996年6月30日,杭州突发大水,凤凰山与九华山之间的山岙西侧有一条长约700米的狭长溪沟被大水冲刷出了大量黑胎瓷片和窑具。这天,杭州考古收藏爱好者华雨农和他的“考友”正好来凤凰山寻访古迹,他们发现碎片后十分惊喜,迅速报告有关部门。随之的考古作业相继发现了窑炉和作坊遗址——南宋官窑“老虎洞窑址”就是这么被发现的。

  这个距南宋皇城北城墙不足百米的窑址存有多个时期的地层叠压关系,其中南宋层遍布整个发掘区,窑址中还出土了一件带有“匠师记修内司窑置”字样的瓷荡箍。“修内司官窑”终于从文献记载的只言片语中向现实走来。

  “澄泥为范,极其精致,油色莹彻,为世所珍。”这是叶寘对南宋官窑瓷器的赞誉。连叶寘这个“当代人”都觉得“珍贵”的南宋官窑,在今天看来显然就更是“珍中之珍”了。

  雨过天青、温润如玉的“君子之瓷”

  1998年,已在龙泉青瓷界享有盛名的金益荣从龙泉来到杭州,出身青瓷世家的他一直有个心愿:用自己的青瓷技艺再现南宋官窑的风华。

  然而,当他初到杭州,前往南宋官窑博物馆日复一日地盯着器物原件看的时候,他不禁感到迷茫,眼前被誉为“青瓷明珠”的南宋官窑看起来“平平无奇”,它究竟有何独特之处?工艺难度真有那么大吗?金益荣开始一边琢磨一边实践,浸润其中一下子就过了20多年,深陷宋朝“极简主义”美学不可自拔。

  如果“宋韵”有颜色,很多人的第一印象或许就是素雅的青色,这就是南宋官窑带给后世的审美标尺。一窑炉火,雨过天青,温润如玉,如君子之德。相比元人的狂野、明人的精细、清人的华丽,孤傲的宋人显然更懂得大音希声的高明之处,于是乎南宋官窑瓷器摒弃了所有繁复,无视了所有斑斓,让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只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抹青色,依然能遗世独立,引得无数后人高山仰止。

  金益荣找到了自己迷茫的原因,欣赏这种“极简主义”的美学,是需要时间和文化沉淀的。他琢磨南宋官窑的时间越长,就越觉得“其中有真意”。那些看似很简单的器物他一开始却怎么都做不出来。他坦陈,这是由于当时自己的审美和文化修养还没有达到一定境界,还无法深刻地体悟到南宋官窑的美。

  用了20多年的时间不断试错、精进,金益荣渐渐摸索出了南宋官窑的烧造技艺,从最初辛苦数月出炉满窑废品,到如今可以精益求精地掌控每一个细节,烧造出一件件满意的作品,他总结出一个看上去有些玄乎的道理:烧南宋官窑瓷,形似容易,神韵难复,最关键的因素在于匠人的内心是否足够纯净。

  中国制瓷史上有许多青瓷珍品,但只有南宋官窑瓷器是真正的皇家御用瓷器。它的烧造成本极高,每上釉和烧制一次,就会出现一批残次品,然后再接着一道道上釉、一次次烧,才能留下屈指可数的几件珍品。这种不惜代价、精益求精的做法也被金益荣传承了下来。金益荣说,每一次面对次品的过程其实都是他不断剖析、直面自己局限性的过程。南宋官窑的造型古朴典雅,线条流畅明快,结构规整和谐,釉色浑厚柔和,金益荣不愿放弃任何一个层次的极致追求。渐渐地,他终于比照着出土器物仿制出了一件件觚、盏、盏托、纸槌瓶、折肩瓶、梅瓶。师古而不泥古,既要形似也要神似,满意的时候,他会与器物默然对坐,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

  通常也是在这个时候,金益荣会想到南宋时期的制瓷匠人,在他的想象中,能锻造出这样纯净器物的匠人,一定是性情单纯、大巧若拙的人,他们心无杂念、潜心投入,在喧嚣中也能时刻保持沉静安然。对于金益荣而言,烧造南宋官窑瓷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成为君子的过程。

  “不饰之饰”最难得

  炉子终于开了,金益荣开始观察这一炉作品的成色。“叮叮当当”的声响传了过来——那是釉面开片的声音,出炉后的器物遇到冷空气,釉面开片出现裂纹,又称“文武片”,这是南宋官窑的一大特征。从科学上看,开片是由于器物表面的釉层与瓷胎的膨胀系数不一致引起的,然而这种原本是工艺缺陷导致的瑕疵,在宋人看来,恰是一种无意而为的天然之美,这也成了南宋官窑的独特标识,引发后世代代追慕与模仿。

  除了开片,南宋官窑还有“紫口”和“铁足”两个艺术特征。南宋官窑的胎土色彩多为黑褐色,器之口沿部位因釉垂流,在薄层釉下露出紫黑色,称“紫口”;器之底足未施釉而露胎,足沿部位多数施较薄釉层,烧成泛铁红色,称“铁足”。“紫口”和“铁足”釉面装饰艺术的存在,丰富了南宋官窑单色器物的色彩,增添了一种克制的意趣和质感。南宋官窑的代名词就是“简约”,紫口、铁足、开片都是恰到好处,从不喧宾夺主,除造型与青釉,基本没有其他装饰——这是一种在美学上极为难得又极为高级的“不饰之饰”。

  “你看这个釉色多漂亮,简直是纯净至极。”金益荣从炉中拿起一只盏托,沉浸其中。烧了一辈子瓷器的他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好坏,“其实越是简单的东西越难做,你要读懂它的气韵所在。复制一件完美的南宋官窑作品不容易,在造型、釉色、工艺各方面都要无可挑剔,每个细枝末节的讲究都关乎着作品最后的成型。成型只是‘登堂’,复原神韵才能叫作‘入室’。”

  甲子从头又一新,金益荣已年届六十,曾在青瓷圈叱咤多年的他如今早已退出江湖,他只想把余生都献给南宋官窑的复兴事业。他还是时常会到南宋官窑博物馆去“拜见”那些在岁月里不声不响的器物,在历史时空中与古代匠人隔空相望,在遥远的匠心对话中与南宋官窑来一场奇幻旅行。

编辑:陈琳

来源:浙工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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