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辉与他的子孙
(叙事长诗)
沈志荣
一、火种(1933)
通江的夜总比别处更沉,
星子坠在皮货担两头——
头一挑是地主的租谷,
另一头压着阿爹咳血的当票。
直到1933年那阵风,
卷着《土地法》掠过巴山,
他扔下秤杆时,
梭镖尖正挑破祠堂灯笼,
把“熊氏宗祠” 的金匾,
照成赤卫队名册的第一行火苗。
八个月,太师椅上的雕花,
还没磨平前任县太爷的臀印。
白庙场血案平反那天,
老乡跪成一片喊“青天” ,
他却盯着征粮册——
三千个名字像三千粒秕谷,
在苏维埃的晒场等待扬场。
最末那页有个“熊” 字没写完,
墨迹被他的汗渍晕开,
像颗未落定的印。
二、祁连雪(1937)
军号声冻在石窝山隘口,
残阳给雪地刷上紫釉。
马家军的马蹄铁,
把五角星碾成铝片时,
他装死的门牙,
正卡进战友肋骨的裂缝。
冷龙岭的月光是钝刀,
剐着左腿枪伤行军。
怀里的干粮早被血腌透,
却比腰间银印更轻——
这枚盖过六县政令的小章,
此刻正硌着溃烂的腰窝,
像枚生锈的图钉,
把“主席” 二字,
钉在流民簿的空白处。
三、无名碑(1950)
酒泉酱园的陶缸里,
“张炳南” 的新名正在发酵。
1950年解放军的锣鼓,
震落城隍庙瓦当的积雪,
他数完游行方阵的脚步——
比西路军活着的名单,
多出二十三倍。
饿极时,《红星报》折成的碗,
接不住檐角融化的阳光。
徐总指挥那句“同甘共苦” ,
在霉斑里泅成浮肿的敕令。
而掌柜的呵斥劈下来:
“老张!偷豆渣的贼,
不配用我家的笊篱!”
——那声响比马家军的刀,
更利三分。
四、骨血(1960)
1960年的雪,
落得比1937年更静。
泉湖公园长椅上,
他数完七粒炒黄豆——
恰似带出通江的七个兵。
怀里《红星报》的照片已模糊,
唯有“永远” 二字,
被指纹摩挲得发亮。
赶早市的菜农看见:
这乞丐冻僵时,
腰板挺得像杆旗,
积雪覆盖的睫毛下,
凝着两颗没坠地的星。
后来县志的烫金名录里,
他占去半行。
而酒泉旧巷的童子谣唱:
“长椅背面有三字,
是血写的‘不后悔’ ……”
五、通江谣(1983)
1983年通江的卵石滩,
小辉淘洗的弹孔铜元,
突然烫红掌心——
“爷爷,这是您的战友吗?”
浪沫卷走童声时,
对岸打桩机正夯碎旧战壕,
玻璃幕墙的倒影里,
浮出半顶八角帽。
穿西装的男子匆匆走过,
公文包压着《红军后代联谊会倡议书》,
金丝眼镜的折光,
刺痛纪念碑上的五角星。
六、基因(2015)
档案馆的霉味里,
1959年救济申请表上,
“成分”栏的涂改痕迹,
像条没愈合的伤疤。
夹层里的苏区公债券,
“熊国炳” 三字蓝得发亮——
那是1934年的墨水,
在2015年的阳光下,
突然炸成三颗哑火弹。
扶贫办窗口前,
工作人员的话刚冒头:
“其实您爷爷当年……”
就被小辉的冷笑截断:
“那他就不配这枚银印!”
玻璃倒影中,
祖孙俩的侧脸,
在某个刻度完美重叠。
七、淬火(2024)
2024年清明的无人机,
拍下陵园佝偻的背影——
酱园学徒王老汉的搪瓷缸里,
野菊浮成微型五角星。
“娃娃,认得这花不?
你太爷爷偷吃供品那年……”
掰开的馒头馅里,
《红星报》碎屑嚼出铅火味,
混着通江的腥甜。
终章:长河
现在他的铜像,
左手盛满游客硬币,
右手焊死在裤缝——
设计师说这叫“历史唯物主义” 。
但暴雨夜的监控显示:
锈水从指缝渗出,
沿地砖缝流成微型通江,
在“不忘初心” 标语前,
漩出祁连山的倒影。
小辉的入党申请书第7页,
钢笔洇开的弹孔里,
浮现2019年表彰会——
他胸前的苏维埃银印,
把奖状照透:
“我们啊我们” 的水印下,
是航电枢纽值班员,
正凝视控制台下——
混凝土裂缝钻出的野菊,
用花瓣摆动的摩斯密码,
发送永不消逝的电波:
“信仰……力量……传承……”
【作者简介】
沈志荣:杭州市传统文化促进会副会长、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戏剧家协会会员、杭州越剧艺术研究会副秘书长。1971年发表处女作:诗歌《烧窑工》《红梅赞》,至今已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等1000余篇作品计500余万字,已出版文学作品专著10部。
【朗诵者简介】
张建民:高级编辑 ,原杭州文广集团总编室主任、浙江省记协《浙江新闻界》杂志执行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