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爱无痕

——忆徐墨庵老先生

淳安县威坪镇妙石村后，宏程岭下的一块菜地，是徐墨庵老先生的安息地，墓地古朴简单。

老先生家和我家在同一条弄堂里，他家的老房子和我家大屋毗邻。记忆里，他家住的是带天井的徽派老房子，堂前有天井，横屋前面有轧面机，平日里比较热闹，一到立夏或过年前后，轧面的人更是排成长队。从大门进，左手边是老先生家的房间，里面有一个旧式的大书柜，柜子里有很多名家书籍，还有笔墨纸砚。农耕之家的子弟，家里多见的是锄耙之类的农具，但在老先生家，却是别开生面，这对我颇具有吸引力。我常常趁着“三余”去老先生家里看书，第一次见到《少年文艺》《儿童文学》，就是在老先生家里。一看就喜欢上了，后来父亲见我爱不释手，每年都给我订上一套。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成群结队地去老先生家，老先生挺和气，总是捧出大叠的小人书招待我们。特别是夏天，老先生家门口因为小孩聚得多，常常是最热闹的，等到每人有一本书了，便渐渐安静下来。老先生则在他的八仙桌上或写字或画画。我们会在看完书后围在他身边，看他挥毫泼墨，总是觉得很神秘，在他笔下，怎么会有那么美的字和画?

老先生的字很受村人欢迎。当年谁家造新房子，大门顶上还有窗户上的字，都会请他赐墨宝，他也从不推辞，还会根据每家的特色题上“踵事增华”“山拥水护”“国泰民安”之类的吉辞祥语。一般会写三次，写好的字供造房子的家主选用。每年的腊月伊始，老先生总是最忙的，一家家的对联，只要是提早打过招呼的，他都会一一写好，一家一家放好等着来取。有求必应是老先生的秉性。记得有一次，我读高中时的一位方老师，仰慕老先生的墨宝，让我转告老先生书写一幅《滕王阁序》。我回家后告知，老先生欣然应允。适逢老先生大病初愈，铺纸命笔，因体力不支，每次只能写一张宣纸，断断续续写了三天才写完全文773字，觉得不满意，后又多次重写，直到心安为止。那天回学校前，我去老先生家取作品，恰巧他外出，门却大开，等我的同伴催得急，我便自作主张，卷起作品就和同伴一起回校，竟忘了和谁打个招呼。两周后回家，我直奔老先生家，刚好在，我忐忑不安地说明情由，老先生居然未有丝毫责备，还满怀抱歉之意说:“要不是身体欠佳，早就写好了，你不必解释。”后来听老先生侄女说，我去上学后，老先生回家，看案几上作品不见了，以为自己放错位置，翻箱倒柜，遍寻作品未果，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备忘录上看后，才猜测可能被我取走了，才稍微放下心思。在此之前，也有顽童把老先生的作品私自取去，撕碎了玩的事，老先生虽然心疼，但从不曾告状到小孩家，老先生的雅量，可谓高远。

1984年，我从妙石小学考入叶家初中，适逢学校里紧缺美术教师，学校校长三顾妙石，邀请退休回淳安的徐墨庵老师来校任教。幸运如我，初一的美术课，便是老先生上的。在老先生的指导下，我学会了写毛笔字，也会了一些素描。记得老先生还特意推荐大家用2B铅笔画素描，可是我父母都不在家，拿不出钱去买。在周三的美术课上，老先生在黑板前示范讲解，我悄悄地看看别的同学，兴致勃勃地拿着新铅笔开始作画，我手里拿的还是HB的铅笔，有点心不在焉。老先生朝我这边瞅一眼，手里拿着他的2B铅笔走到我身边，放在我桌上，用手示意我开始画画。那节课是画正方体的透视图，我记得我特别认真，下课后交作品，老先生给我打了一个大大的A，并把那支2B笔奖励给我，要知道那时候的五分钱一支笔，对我来说是一笔“阔绰的”开支。每当轮到老先生的课，我就会更加认真地听认真地学。老先生在大家的作业交上去后，常常会个别指点。一周一次的美术课，成了我们班级同学的期待。

适逢严州师范开始在初中招中专生，学生一旦考上，立马迁户口跳出农门，毕业后安排工作。师范中专招生，笔试过后，必须进行技能面试，其中就有美术技能测试，老先生身为专业美术老师，更是鼎力辅导那些笔试过关的同学，助力农家孩子成功考上，捧上含金量颇高的铁饭碗。也是在那几年，叶家初中的中专录取率一直名列全县前茅，这里面就有老先生的一份汗马之力。

1991年，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又因为家境窘迫，几经周折，便到了杭州做了打工妹。恰好老先生的女儿也在杭州，老先生便几次写信给女儿亦可，让她代为照顾，说是邻居乡里的孩子，出门在外不容易。记得开始我还在印刷厂里做了几个月的学徒，师傅就是老先生的女儿，期间对我帮助颇多，虽然此后我不断地换工作，但亦可一直对我关心有加。我回家过年，去老先生家小坐，老先生总细致询问我在杭州的打工状况，并提醒我不要忘记多读有用的书，有空多去图书馆坐坐。他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指点我趁年轻学点东西，不要荒废掉，最好能去读个夜大之类的，说是以后总归有用的。

我听了老先生的话，在工作之余，几乎有空就去杭州图书馆。1993年我考入杭州的一所大学念函授，我把这消息写信告诉老先生，老先生马上写信鼓励，叮嘱我克服工学困难，坚持三年后拿到文凭。但我家中长辈并不看好，因为在农村里，我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父母期望我能早日出嫁成家，减轻他们的负担。因为老先生的鼓励，还有亲戚同事的帮助，我终于顺利毕业。听说家乡缺少教师，而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教师，就辞去杭州的那份还不错的工作，回家做了一名代课老师。当时所在的学校，唯有我一个代课教师是大专学历，很多老师都是中师，甚至是高中或高职生。告知老先生后，老先生把他多年的教学经验一一抽空告诉了我，有些认为很重要的心得都写了下来，并把笔记本送给了我。一旦我遇到困难时，我总会翻翻老先生给我的笔记，总能从中找到相应的解决方法。

1997年，老先生身体每况愈下，在家无人照顾他，故决定随小儿子去千岛湖镇定居。后来老先生曾多次写信鼓励我，说板凳坐得十年冷，并以他大儿子的经历勉励我。当初老先生从学校退休，大儿子徐支农顶班到建德的一所学校，是工人编制，从事后勤工作，他通过不断学习，以出色的工作业绩终于成为一名事业编制的专职美术教师。老先生告诫我凡事贵在坚持，只要不放弃，只要不断地追求，没有不能做到的事。那时我已代课多年，一直无缘成为真正的教师，心中难免有点心灰意冷，老先生的话成了我继续下去的动力。

我曾有机会到千岛湖培训进修，特意去看望老先生。老先生的听力近无，和他交谈是在纸上进行的。言谈中多的是长辈对小辈的谆谆教导，还一再嘱咐我勿心急气躁，宜坚守，不要轻言放弃。说实话我曾有逃离之念，代课的工资才两百元一个月，不到人家的五分之一，工作量大，有时还得受委屈，受了委屈还得忍。徘徊在清贫的边缘我能忍受，可是有时候遇到委屈便想放弃。老先生的话如缕缕春风，轻轻抹去我的顾虑，因此我能坚持代课十年与此是分不开的。心中唯有感激，唯愿好心的老先生能够健康长寿。可是1999年的4月22日，忽然听说老先生已经驾鹤，正送建德火化，待后再送回老家入土。我颇为愕然，那天随着送葬队送老先生归山，听到的都是对老先生的景仰和敬意。他热衷对小辈们的热心帮扶，大家铭记在心，都在为此叹惋。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也曾经屡屡遭遇不顺，2001年中学教师招考以一分之差失败，2002年三考计算机能力测试，2003年普通话能力测试，第三次勉强考了二甲，还有《教育学》《心理学》培训考试，一次次失败，考了接着再考，直到获得一张张合格证书。在那灰心的日子里，想起老先生的那句“板凳坐得十年冷”，我鼓励自己决不能轻言放弃。遭遇了多次的代课教师辞退，我都有惊无险地得以留下，直到2005年顺利通过招考，终于成为一名真正的教师。

我看的第一本《少年文艺》和《儿童文学》，是老先生推荐的，至今成了我的最爱。机缘巧合，刚读高中的我发表第一篇文字，也是在《少年文艺》上，我一直订阅着，现在又成了我女儿和学生们的最爱读物。可以说老先生以他的人格魅力影响了很多人，尤其是我，受老先生的帮助可谓至深。

2017年12月15日，徐墨庵老先生的书画展在建德展出，可惜我在杭州参加小学语文九十学时的培训，正是最后一天结业典礼，未能脱身前去，甚为遗憾，至今不能释怀。

欣慰的是，村里一直敬重老先生的为人，欣赏他精湛的画作，把曾经的妙石小学旧校舍修葺一番，打算作为他的作品陈列室。老先生家的老房子也已经拆除，在原址上修了新房子，前面一个小院子，院门上有徐墨庵的至交寿崇德老先生题的墨宝“晚晴园”。家里堂前挂着老先生的多幅作品。如今，老先生大女儿退休在家，每日仔细呵护着老先生留下的墨宝。

2024的清明会雨纷纷么?今年是老先生仙去的第二十五个年头,大爱无痕，无以为报，谨以此文遥祭，期盼老先生在天堂里挥毫泼墨，一切都好。

作者简介：

方丽芳

淳安县作协会员，1972年生，是千岛湖畔威坪镇的山里孩子，曾经是打工妹，十年的编外教师，现在是一名小学语文老师，行走在孩子们身边，静待花开，看云看山爱看水，感恩遇见，珍惜美好，学生时代曾经有作品发表在《少年文艺》，2003年曾经在淳安日报发过专栏文章，《姑姑的馄饨》获当代文学大赛二等奖并发表于2018年11月淳安文艺，偶尔也写一些浅浅的诗句，记下自己的一些感悟。《月夜》 发表于2018-09-11《山东诗歌》。近期在淳安文艺上发表散文《大爱无痕》《国庆休宁走亲记》。